從文禮書院退學的少年

　　“我今年20歲了，長大了，經(jīng)歷了這些，讀了很多書，人生還是要以自己的理想為中心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”

　　文禮書院，位于浙江省溫州市泰順縣竹里鄉(xiāng)，以包本背誦三十萬字中西文化經(jīng)典(簡稱“包本”)為基本招生條件，是讀經(jīng)圈向往的最高學府。

　　徐子生，來自臺灣地區(qū)，9歲讀經(jīng)，7年“包本”，16歲進入文禮書院，18歲退學。

　　幾個月前，《新華每日電訊》記者加入了一個控訴讀經(jīng)班的微信群，群里的家長遍布澳大利亞、法國等地，都在譴責讀經(jīng)班曾讓自己的孩子受到身心傷害。徐子生的父親也在其中，他早年從臺灣地區(qū)到杭州發(fā)展，是一位藝術家，也曾參與文禮學院早期的創(chuàng)辦。

　　因為不適應內地的教育模式，徐子生9歲時從杭州的小學辦了休學，和姐姐在家一起“包本”。有時他也會跟隨父親去相熟的堂主那里待上一個禮拜，看其他人是怎么學習的。“坦率說那時候確實年齡還小，沒有很強的思辨能力去考慮我當下要什么，未來想怎樣，覺得父親說的有道理就稀里糊涂開始讀經(jīng)，并且一度只讀經(jīng)，別的都不學。”

　　由于是自學，徐子生花了七年時間才完成“包本”。跟他同期進入文禮書院的同學，平均用了三四年，快的只要兩年。也因為這個原因，后來的學習強度和壓力令他不堪重負。“每天四點起床，從早學到晚，我的睡眠質量很差，又不想落下功課，后來得了嚴重的干眼癥。”徐子生說。

　　除了生理上吃的苦，學習上的困惑也不少。大多數(shù)讀經(jīng)班都宣揚“先求熟讀，不急求懂”，也就是要求孩子們先“包本”三十萬字，待進入文禮書院統(tǒng)一解經(jīng)。但真正進入文禮書院后，徐子生期待中的解經(jīng)、討論、辯論和質疑都沒有過。

　　他舉例說，說到哲學，王財貴本人極其推崇哲學家牟宗三，鼓勵學生們都要讀牟宗三的書，并且說只要讀他的書就夠了；說到跑步，他會說這是很低端的，我們中國人就應該打太極；如果說音樂，則說我們中國人就要彈古琴，吉他什么的其他樂器都很低端……幾乎整個學習的過程中，都是一邊倒地灌輸。

　　作為“老實大量讀經(jīng)”體系的早期追隨者，了解得越多，徐子生跟父親的質疑越多。溝通無果之后，他決定從文禮書院退學。

　　在家里休息了一年多，一度以為要瞎了的徐子生恢復了健康。回想起自己讀經(jīng)的這段經(jīng)歷，覺得生理的問題或許是個體的，但讀經(jīng)班存在的問題是共性的。“讀經(jīng)本身就好比說要讀書要學習一樣，是一個抽象的概念，永遠都不錯。但大家普遍認為，現(xiàn)有的讀經(jīng)方式，尤其是‘老實大量讀經(jīng)’非常不利于青少年成長，跟學術研究規(guī)律也是相悖的。”

　　今年9月份，徐子生即將去加拿大上大學。從小對藝術和音樂非常感興趣的他申請到一家很不錯的藝術學院，學習視覺藝術專業(yè)。他說：“我今年20歲了，長大了，經(jīng)歷了這些，讀了很多書，人生還是要以自己的理想為中心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”

　　仍在彷徨中努力的他們

　　“我否定的是野蠻讀經(jīng)的方式，否認的是部分采取這種方式的學堂，而不是誦讀經(jīng)典本身。我既不想成為錯誤讀經(jīng)方法的犧牲品，也不想被利用為反經(jīng)典的錯誤思想的工具”

　　《新華每日電訊》記者輾轉找到惟生的時候，正好是他焦頭爛額的時候。這位曾經(jīng)的讀經(jīng)少年，后來拿到了自考本科文憑，去大涼山地區(qū)支教了一段時間，今年報考上海一所985大學，卻因為考研英語少了一分，不得不申請西部另一所985大學調劑。初步通過之后，他帶著希望趕到當?shù)剞k理手續(xù)，卻被告知不符合調劑原則，失望而歸。

　　記者查閱該校的研究生招生簡章，里面明確規(guī)定，被調劑考生的學歷獲得形式須為“普通全日制”，也就意味著自考本科學歷不在其認可范疇內。

　　在這些孩子重返體制內的升學道路上，類似的坎坷很多，神化、異化、妖魔化同時存在。惟生曾因揭露“老實大量讀經(jīng)”的問題而被媒體多次報道，但喧囂過后，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想要表達的觀點似乎從來沒有被很好地傳遞出來。與此同時，他在回歸自考的過程中，她又被一位激進的文化大師當面呵斥，以考研為目標是背叛私塾界的行為。

　　“我否定的是野蠻讀經(jīng)的方式，否認的是部分采取這種方式的學堂，而不是誦讀經(jīng)典本身。自考、考研誠然是個很俗的事情，卻賦予了我選擇的權利。我既不想成為錯誤讀經(jīng)方法的犧牲品，也不想被利用為反經(jīng)典的錯誤思想的工具。”惟生說，隨著時間流逝，所有這些“別人的看法”都會隨風而去，留下的只有我自己奮斗出來的成果。

　　另一位女孩陳曦，20歲出頭經(jīng)歷了7次轉學，輾轉四五個城市，但她至今仍然像以前一樣，是傳統(tǒng)文化堅定的熱愛與擁護者。她正在積極準備自考，有時候在同濟大學旁聽，有時候去老師家里上課。不過，在與記者長談后，最終她建議刪除自己的故事，理由是在最近一次的媒體報道中把她的經(jīng)歷寫得“過于駭人”。

　　“作為曾經(jīng)的讀經(jīng)少年，我有第一人稱的視角，也有義務說實話，但對我們這個群體的異化已經(jīng)夠多了。除去那些令人同情的經(jīng)歷，給選擇常規(guī)道路的人帶來一些優(yōu)越感，讓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和經(jīng)典閱讀的推廣變得更難，人們真正又能關注到我們什么呢？所以，我個人的傷痛，還是不要上升到讀經(jīng)的問題上了。”陳曦說。

　　19歲的姚渡更加樂觀一些，他2012年離開學校，6年多來背過經(jīng)、習過武、練過字，堅定過也放棄過，如今在無錫一所國學專修學校繼續(xù)學習。這里的課程不僅有傳統(tǒng)文化，還有數(shù)學、英語。英語老師是同濟大學的英語碩士，同時也在通讀五經(jīng)，練習書法。

　　姚渡說，他看見了讀經(jīng)班的問題，但并不否定學習經(jīng)典的收獲。“古人常說，書讀百遍其義自現(xiàn)，這不是萬能的，《詩經(jīng)》可以，但到了《尚書》光靠文本根本讀不懂，也就很難背下來，可是注疏和講解在一些野蠻讀經(jīng)的學堂是被禁止的。即便如此，經(jīng)歷過這一切之后我再回頭看，包本背誦也不能全盤否定，無論方法多么野蠻，好處是你確實用短時間背誦下了大量經(jīng)典，壞處是你沒有任何在生活中實踐、落實的渠道。只學習傳統(tǒng)，不結合當下，不考慮未來，肯定不行。”

　　讀經(jīng)少年的未來往何處去？姚渡說他不知道，眼前的出路想過要自考，也想過當讀經(jīng)老師，還想過很多其他的可能性。“如果有了方向，我會全力以赴。”